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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i guru de va om

【方戴】 团 圆 梦 (下)


07


军队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难得放晴,天是湛湛蓝的一片,笼罩着金色的田野。方孟韦如约去送了戴涛,军中忙着收拾东西清点人头,一时之间很热闹。方孟韦没有进去,又是站在门口靠在自行车上。最后终于准备好,军车在门外停了五六辆,列队全上去之后,戴涛从其中一辆车子上跳下来,走到方孟韦跟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中摸出一块铁玩意,递到方孟韦的手中。


“这个你收着。”


是一块军牌,刻着名字和他的部队名称还有一些基本信息,银闪闪的,方孟韦看得一阵心慌,“给我这个干什么?”如果要上战场,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作势要还回去。


“收着,”戴涛紧紧撰着他的手,军牌磕着手心。又说了一句,“你收着我安心。”


方孟韦眼睛去看别的地方,睫毛眨一下,眨碎远方的一片苍绿。目光再回来的时候似过了许久,答到:“好,我帮你保管着,过几年你回来取。”


要回来,千山万水也要回来。


“好。”


“你走吧。”不好让队伍多等,更不好沉浸于告别。方孟韦催着戴涛走。


“嚯,”拇指习惯性地抚上方孟韦的脸,也不管身后的这么多双眼睛,“上次我要走你还哭得跟小花猫一样。”开玩笑装成很痛心的样子,笑眼弯弯地看着方孟韦。


关于从前的画面涌现上来,因为戴涛还在跟前,所以那画面变得遥远,总是这样。方孟韦一下子将戴涛拉到门廊的柱子后面,胡乱地去亲他的脸,那双总是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再凑下去一点是脖子处的那道线条,方孟韦想,这是他的秘密领地。


这是一个孩子的吻,刚长成男人的吻,是毫无道理的痴缠。戴涛靠在柱子上扶着方孟韦,抚摸着他的发角,垂着眼看他忽而泛滥的温柔和狂野。他分享过方孟韦的童年和青年,这个有着温暖肉体的大孩子,如果…


戴涛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方孟韦的背,像是安抚,眼睛望向很远的青绿山头去,如果…他又想了一遍。


如果能与他死生契阔,会是多么圆满的一生。孟韦的吻轻轻覆盖在他的血脉上。


最后方孟韦在戴涛的唇上烙下一个短短的吻,然后就克制地退回去,“现在走吧。”


戴涛抵着他的额头,紧紧地,盯着孟韦淡红的菱形薄唇,总是微翘着像一个精巧的小钩子,终于开口:“孟韦,好好的。”是叫他保重,然后走出门廊,向军车走去,跳上军车后和其他人融为一体。开车的时候方孟韦也没走,戴涛朝他挥挥手,向他喊了一句话。


孟韦看懂了,他是在遥遥地说‘走了’。


他骑着那辆老自行车回去,经过坑坑洼洼的田坂路,预备军校的学生们操练时的声音传出来。方孟韦突然很想离开重庆,这座城的太多角落都潜伏着猝不及防的回忆。



也好,他想,至少他们风雨不见山水见。




                                                            ***


 

 

三十年代的前几年中,大大小小的争执不停,但也都只是明争暗斗。其实很多中国人,甚至可以说大部分对于当下的时局还是满意的,也许还掺杂着些喜悦,希望有更好的一个未来、更完善的一个国家才来那么多的激情口诛笔伐,从文人、学生、军阀到百姓和农民,后来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再也闹不起来了。


危机不是一下子爆发的,从来不是那样,大家都以为厄运是老天猛地闭上眼甩到人们头上的一把刀,并不是如此。它埋藏在眼不愿见、耳不愿闻的地方,用最平静和阴凉的耐心等待着---欧罗巴的剧变早就开始。从二十年代末就开始的复仇和狂热,终于在一九三三年达到了顶峰---荣耀、复仇、国土和战争,他们要战争,要永不停息的悲歌。


中国人听不见,把这些当成小报上的一则则轶闻来看,一战过后心理总是有些松懈,那些所谓的战胜国都是如此。我们又是如此容易满足、容易开心、容易妥协,所以如此容易被伤害。


如果没有那场经济崩溃,也许这个世界还能相安无事下去几年,让一些孩子来不及开始的童年延续几年,让爱人之间来不及送达的情书再漂远一些。


那个时候方孟韦只记得美国货日本货英国货德国货疯一般的涌进来,重庆的许多工厂只能倒闭了,土老板们恨死那些个强国,家中的大罐头巧克力还有牛奶吃都吃不完---亚洲被当成了商品倒卖市场。


德国最先坐不住,人民很穷但不叫苦,那些被逼出的愤恨在收回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莱茵区的时候变成了发自肺腑的叫好。日本坐着隔岸眼红。



时间在过,历史在走,王朝灭亡,民主喧嚣,但我们的时代有没有真的进步一点?当进步的声音正不绝于耳。没有答案,没有答案。那微弱的回答也被永远的欲望和疯狂掩埋。



一九三七年如约而至,方孟韦早从警校毕业做了副局长,方孟敖学成从美国回来,方家短暂团聚了几个月。戴涛的军队从三四年之后就常驻南京,因为表现好他现在已经是副团长,前几年抓紧请假赶回家中成了亲,他的父亲死了,尸骨没找到,据说是病死的,戴涛也是军人,不会信这份说辞。


一年后他在军队里收到家信,寥寥几句不过是说一切都好,后面夹了一张照片,是他的儿子。戴涛觉得不真实,看着那团妻子抱着的小肉球,他一次也没抱过、一面也没见过,家里人催他给儿子取名字。


他拿起钢笔写了三个字,叫戴安年---年年岁岁,安好团圆。


那是一只德国钢笔,出水流畅,在战场上带着也一次没有被震坏,还是方孟韦寄给他的,因为戴涛说军中带着笔太麻烦,动不动就笔尖开裂。


通信成了他们之间的习惯,见字如见人,戴涛也邀请过方家去婚宴,但因为两家离得远,方母当时身体抱恙去不了,方孟韦回信说自己刚走马上任,说闲话的已经不止一个两个,再请假脸皮都挂不住了,叫戴涛一定见谅,还在信封里附上一叠礼金。


戴涛当然是把礼金退回去的,说了一些来不了也没关系的话,就又和方孟韦谈起了时局,他觉得眼下的安定已经维持不下去,戴涛没有选择把眼睛蒙住,所以心下清明。最后一行字写写划划,写出来的像是一句病句:不过想见你一面,你也不来。


方孟韦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出来,眼角笑出小小的细纹,都能想象出戴涛微微垂着头,突然像小孩子赌气的样子,就像那个晨曦初露的早晨他拉着他的手不肯放,重复地说‘这次要来送我’。


小时候因为戴涛照顾他,所以方孟韦不觉得,越长大越发现其实戴涛的脾气也要自己时时安抚着,有次写到张浅艾小姐,是个混血千金,那段时间总来方家玩,不找方孟敖只烦着方孟韦,说中文还带着英国腔,却和方孟韦学得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大家都打趣‘欸,终于有个女孩子开眼咯’。


写过去戴涛好久没回,再收到回信是一九三七年五月,说是被派去了上海一趟,讲了讲上海的十里洋场,又说自己实在对上海喜欢不起来,‘总要把国人西化成不伦不类的样子’,方孟韦笑他迂腐。


戴涛于是笔锋一转又写到‘你上次说到的那个张浅艾小姐那样子的女孩,我倒是在上海见到过好几个,的确娇俏好看,但我知道孟韦你最容易被别人骗去,多少长个心眼好不好?’


最后一句几乎像在骂人,读信读得在办公室笑出声来,于是提笔在信的开头就写:‘从小到大,经常骗我的好像也只有你一个人,骗得一步一个脚印很有计划,骗完就走。这次有人又要来骗我,你总得回来了吧?’


调情的话一个个字写得平稳,而且方孟韦也不觉得这是和戴涛在调情。如果三七年的七月什么都没有发生,戴涛的确是有一个假期的。



那是七月七日,炮火轰得一下打到了国门,猝不及防,梦的余温还在蔓延却只得生生掐灭。


日本人也许是疯了,疯得有计划有纪律有野心,国人还没有从卢沟桥的那声响炮里反应过来,好多人还很天真地希望着不过又是一次不痛不痒的威胁罢了,总不会再来一次。


方孟韦每天都看好几份报纸,和家里人一起看,方孟敖的拳头松开又握紧,看完就在客厅里来回地走,焦灼地拧着眉,是有一股力量憋着使不出来。


像是什么暗喻一般,七月半,北平、天津破了。半个中国都噤了声。


然后是各方热血的瞬间沸腾,屈辱的、不甘的和绝望的,他们是对国家的绝望还是对生命的绝望,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生命的荒野、文明的尽头,几千几百几万年的历史不过繁华泡影,无一非空。


‘打不过的、赢不了的’,不是在说敌人,是在说自己,那时候的人真的见识过人类爆发过的野兽般的可怕。


南京城紧锣密鼓地重点设防,有点远见的人都先走了,先走的人并没有感到庆幸,日后听到金陵、秦淮总是哭,坐在马路牙子边就坐下来哭,止也止不住,似乎是在乞求故城原谅自己的背叛,没能血雨同舟,没能替金陵挡下那最深最深的痛,没能黄泉一路同走。



从此以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字字泣血。



08


上海先遭殃,大家都看出了日本军队的脚步,一路南下,直攻南京。淞沪会战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三个月,不过是后人历史课本里不痛不痒的一笔,是被后人可以遗忘的一笔。


年轻的将士们一批一批地冲上去,子弹没了就用刀,枪林弹雨地打过来,打在身上是一阵血雾,有什么信仰呢?还都是些孩子呢,只知道要和兄弟们一起冲,国还是不能破的,破了怎么回家呢?倒下去的时候,眼睛来不及合上。


八月开始轰炸南京,估计是等不及了。戴涛在的部队负责护送群众们去防空洞,女人孩子老人跑得慢,便抱着背着往防空洞里面跑,女人们哭得凄惨,哭声被炮声掩埋了。小孩子紧张得不会哭了,抱着头小脸吓得泛青,时不时经过几具被炸飞的尸体,这才哇得哭出来,认出那躺在地上的是学堂里的一位先生,‘还要上学呢,还要上学呢’。戴涛边跑边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别看,别看’。


因为人多,防空洞显得狭小,平常素不相识的人此时此刻有了生死同担的宿命感,外面是有节奏的一声又一声,‘穷人和有钱人此时互相需要着,需要臂挽着臂,需要一起颤抖一起叫’。


方孟韦已经好久没有收到过从南京过来的信,其实谁都知道打到南京是在所难免了,方母一遍遍地对他说‘南京不会没的,破不了的’,他只能附和。方孟敖想走,去当真正的飞行员,和方步亭吵了好几次,方步亭都叫他等一等,至少不是现在。


方孟韦明白家里没人留得住方孟敖,后来方孟敖也走的时候叫孟韦照顾好母亲,最后,所有人都把他留下来,留在安全的地方。方孟韦不甘心,不甘心白白坐着看万里河山战火延绵,方步亭第一次对孟韦这么生气,在书房里摔碎了一只茶杯。


走不了,看不到。方孟韦突然颓唐地坐到椅子上,像是一下子用完了很多力气。


‘孟韦,你不一样。’他父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方孟韦想问问、问个清楚明白自己到底哪儿不一样。还是算了,再没有精力去纠结这些。


十月底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收到了戴涛的信,那时候信还是寄得出去的,方孟韦仔细地看了几遍信封,似乎能嗅到遥远的弹药味。那信封里装着两封信,一封是给方孟韦的,一封是戴涛给家里的,意思是让孟韦捎到家中。


戴涛那时还在信中自嘲‘这几个月忙昏了,还是你的地址背得牢些’,然后写八月份的轰炸,坦白地说‘南京避不开了,好些人都不愿意走,说守着老房子死了也安心。真傻,我也傻’。


又写不觉得什么时候骗过方孟韦,只绝口不提回来的事。南京保卫战刚打,国民政府十一月底就移都重庆了,整座城像是被孤独地丢弃了,部分军队得留下,戴涛选择留下。‘重庆估计也要不稳了。孟韦,你一定保重。’


空了一大段又写到,‘那几天轰炸声响,震得耳朵疼,恍惚中听到是你在叫我。’然后就没再写下去,总有点像是戛然而止的。他们都不知道这次是在说永别了。

 

 

                                                        ***


戴涛跟着部队不眠不休地打了几个星期,敌军越来越靠近城角,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说过‘人在城在’,已经做好了城破人亡的准备。


那时候弟兄们都想,南京城沦陷了最多是自己当了俘虏,给关到俘虏营里,城里被占领了,城中的百姓总还是没事的。打到十二月多,硝烟在南京城上空已经散不开了,灰灰的一片,老百姓走路都捂着鼻子。


过了几天,城门破了,硝烟味没了,被血腥味盖了过去。


戴涛和弟兄们被绑起来,粗粗的麻绳绑成一溜,所以没有看到城里的惨状,看到了拼死拼活也挣开绳子,就算被打得稀烂也要拉上几个日本人陪葬,总好过无知无觉地走过万人坑好。


后来的人会问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太惨了,真的太惨了。人不被当人,人不准备当人,满大街踩过去都是尸体,有的地方一米多高,像布娃娃一般躺了一溜。无法想象那冰冷扭曲的躯体里曾承载过鲜活的生命。


下一场雨淌的全是血水。天闭着眼,也不肯给我们答案。


一批批军人被拉到江边的那个刑场,大家还以为是俘虏营,被带着齐刷刷地一排站好,黑洞洞的机关枪围了一圈,刚反应过来,人已经一排排地倒下去。三排四排五排,有规模的一场屠杀,埋不掉的就用一把火烧了,焦臭的味道飘了好几米。


还是有人侥幸活下来的,比如戴涛和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没有死,几发子弹打到了前面的人身上,还有一发打到了他胸前别着的那只钢笔上。


一群人如丧家之犬走过在黑夜里的南京城,鬼城,怨城,那怨气再过一百年也散不掉的,几个大男人没有忍住留下了热泪,再没有勇气看一眼马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就有尸体。戴涛认得路,领着他们往安全区走,有美国人的地方。


走到一半,听到教堂里传来的丧钟,咚---咚---咚---


飘在整座南京城的上空,在挽留悲戚谁的灵魂呢?是那个还没满月的奶娃娃吗?还是那个刚嫁人的小姐?抑或是那位去找自己女儿的父亲?要不就是那个满头银发见到小孩就发糖的老奶奶。


“走!”戴涛回头跟弟兄们说,拿着自己的枪,轮廓狠绝,他们都是从死人窟里爬出来的。


最后好说歹说,教堂终于愿意收留他们几位,除了他们,还有几位怯生生的女学生,躲在阁楼上,跟看厉鬼一样的看他们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子瞪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静单纯的样子,似乎这场屠杀与她没有关系,这让戴涛突然想到方孟韦,他的月光。


只是月光照不亮这座城,这样最好,孟韦在遥远的地方,遥远得可以让他当做信仰。


这座教堂有末日才有的平静,扬着美国的大旗能避一阵就是一阵。戴涛终于换下了那身再也没有用的军装,穿上了一件墨绿色的毛线衣和黑色西装裤,教堂没有水给他们洗脸,脸上就一直黑乎乎的。哦,在这儿大家都叫他‘戴教官’,好久没有人叫过他戴涛了。


他受不了教堂里粉饰太平的安全,日本人还在满南京城地转,一会儿又想还不如当时死了痛快,上天不肯,要让他再活下来一次。方孟韦送的那只德国钢笔救了他一回,像孟韦这样子固执的小孩,一定不会让他死,想到这里又笑了。


那个女学生冷冷地看他一眼,问他,“你笑什么?”就是那个他觉得眼神像方孟韦的女孩子,叫书娟。看多了便觉得不像了,这个孩子的眼神太冷、冷得痛彻。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戴涛说话,也许是觉得戴涛现在还笑得出来,真没良心。


“想到一个人。”摸摸鼻子。


“情人?”语气更不屑,从来没有男人想到自己的结发妻子时会笑。却没有掩藏好她矜持的好奇,到底是孩子脾气。


“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戴涛的眼神突然生动起来,书娟站在那儿愣了一下。她注意到戴教官是因为他军装上别着的那只钢笔,总觉得他与众不同。


凑过去看戴涛掏出来的照片,像是很久了,泛黄地厉害,却没有什么折痕,有几滴最近弄上去的血渍。照片上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很是温柔英俊,是书娟会喜欢的那种男孩子。干干净净地笑着,与外面的那片人间地狱隔绝起来,怪不得戴涛会一直带着,大概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世间还有干净清澈的东西,还是会有未来。


“你弟弟?”


“嗯,”戴涛应着,又跟书娟解释,“他这几年比照片中应该大了一些。”


“跟你不大像哩。”大胆地打量了一眼戴教官的眉眼,隔着黑乎乎的尘土也有一种英挺的俊朗,整张脸上最闪的就是那双眼睛,“就眼睛比较像。”美好的东西总是相似。


“真的?”戴涛瞅着书娟有些高兴又有些不信,眉眼弯弯的,“你那是没见过他。”见着他才知道那双眼睛的无与伦比,自己又怎么比得上。


“他也在打仗?”


“没有,”矢口否定,又加了一句,“他很安全,”说完觉得对书娟有些残忍,这么小年纪的女孩被留在这座死城里,转移话题似的指指胸前的钢笔,“这只钢笔就是他送我的,他啊…总是…”说了一半忍不出低头笑出来,“我送了他一块军牌。”这是多久前的事了?还是没升军阶时的那块。


书娟又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教堂外现在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人都没了,还指望什么动静。


“你爱他得很,”书娟突然说,“你要活着才能去见他。”她心冷,但有时候却是软的。


戴涛低着头,天暗得快,只看到侧脸的一个轮廓,“我也想。”想活着去见他,他终于开口说。


书娟走了,留他一个人坐在阁楼上,手中还握着照片,他在这个日暮疯了一般地想回到重庆,回到一个人的身边。但是隔着教堂的彩色玻璃看看南京---一半是雪白的,一半是腥红的---南京啊,这座城突然变得好大好渺茫,满街的都是再也回不去的人,无法再见一面爱人的人,拼不出团圆的家。


过几天日本人搜到教堂了,戴涛听到动静,心中生出解脱般的轻松,他早就不想再躲了。听到陈乔治被杀的声音,戴涛和其他弟兄一起冲了下去,又见到日本兵,戴涛差点勾着嘴角说一句久别重逢。


被绑起来的时候看到教堂里的那棵被冻伤了的树---寒枝惊鹊---想到这个陌生的成语,诶,这好像是方孟韦在方宅里背过的诗,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栋空荡荡的老房子,走在里面有悠长的回声,午后总是很静很长。


啪,李全友倒下去了。又是一阵乱枪,一阵血雾,戴涛很想见见自己的儿子,安年。安年。


他的眼睛最后看到的是南京城的天,好奇怪,那一片灰色的硝烟散开了,后面的天空蓝得很。诶,春天快来了。如果有来生,一定要把这个春天看遍。安格斯神父走过去合上了他们的眼睛。

 


是谁在背那首诗呀?

 


“雪落寒枝惊鹊,

  清风曳树留蝶,

  忘川河水飘零月。

  三生石上书离别,

  轮回蒹葭血。”

 


书娟躲在阁楼上,隔着那块彩色毛玻璃哭了,哭得喘不过气。有女孩子这时还凉飕飕地说,原来书娟这么喜欢戴教官呵。书娟边哭边想,她们不懂,她这是在替戴教官的那位弟弟哭啊。

 

 



 

                                                             ***



 重庆来了好多从南京城里来的难民,要么是城破的时候坐着篮子从城墙脚逃走的,要么是坐着船漂来的,总归都是无根的枯叶,飘到哪儿就算哪儿了,这辈子的家已经没了。


方孟韦负责去安置他们,给他们安排了房子和吃穿用住,事无巨细,大家都用一种默默感激的眼光看他。方孟韦却把自己和他们隔绝起来,不想去听他们讲南京城里发生的事,却还是没有躲开,哀怨的声音飘过来。


“家人呢?”


“死光咯。”


“学生呢?”


“死光咯”


“那些个大兵呢?”


“都在江边枪决了,死光咯。”



那天他回到方家的老房子,好几年没有人住,暗沉沉的,没有人气,方孟韦也不想去开灯,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快要落山的太阳斜斜地照在床边的那株盆栽上,粉黄色的,气数将尽的样子。


他坐了好久,像小时候的自己固执地要等戴涛从预备军校里放学回家。坐得忘了时间。


门没有开,没有人来,老钟还在滴答地走,方孟韦突然觉得天光变得漫长,觉得余生好长好长,看不到边。是孤单单只有他一个人走的荒野。

 


那年七月半,方母照例要在家中烧纸,求列祖列宗们保佑远在他乡的孟敖。方孟韦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方母拎着篮子要去买纸钱和金元宝,突然开口道,“妈,今年多买一叠吧。我给戴涛哥烧点。”


方母震了一下,去看孟韦的脸,面色还是平静的,眼神也兜得很好,只是不转头看她。


南京之后,戴涛这个名字好像从方家消失了,都有默契地不提起。当时日本人还在南京城的时候,方母晚上躲在房间里哭,想着戴涛母亲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全都没了,想着戴涛从小在他们家中就是一个这么好的孩子,方步亭总是让她先哭一会儿,然后小声警告,‘你当心孟韦听见’。


方孟韦安静地上班下班回家吃饭,也跟他们讲家常,只是太波澜不惊了,那副样子让方母看得心慌起来。


按规矩是在饭前烧纸,方母跪着把金元宝一个个抖开,方孟韦在一旁烧盆子里的火堆,烧到一半风大起来,呛鼻的烟被吹了一脸,咳出一汪眼泪,还继续埋头去护那堆火,怕灭了。


方母笑了,想到什么似的,“诶,孟韦,记不记得以前戴涛也不会烧火,在那个老院子里扇得满脸是灰。傻得很。”说完又轻笑了一阵,笑完又叹气,去拂落在头发上的白灰。


“他是…他扇得太重。”方孟韦也笑着附和,一个回忆的盒子,打开了就是珍贵的、甜的,苦的是合上的那下子。


“孟韦噢…你也是傻,”方母边说边把纸钱扔到火盆里,金黄色的慢慢变成了焦黑色,然后变成了白色,风一吹,呼得飞起来,飞得很高,往深蓝色的夜幕里飞去。


方孟韦听到母亲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方母继续说道:“要给戴涛烧纸也是戴家来烧,七月半戴涛回得也是自己的家…”


这是民间的传说,说是去世的人们的魂魄,在七月半那天会循着自家烧纸的方向重新回来,所以还得给他们准备好一桌饭菜。


“哦,”孟韦也去拿了一刀黄纸,衔着去点火,火舌顺着纸烧起来,在方孟韦的指尖碎掉飘起来,“烧一些也是好的。”


白色的灰纷纷扬扬地落在孟韦身旁,像是下了一场小雪,他的身上却没有沾到什么白灰。如同落雪天有人站着给他打伞一般。


被烟熏出来的眼泪突然又流了出来,流个不停。方母当做没有看到,也不说话了。大而幽深的庭院,有种老来的寂然。


夜来得快,整个院子黑了下来,只有他们这一角橘黄色的火光,方孟韦一直蹲着,烧完了纸站起来,头有点晕,天又要黑了,又想起母亲说的那句‘七月半要回家’。私塾里念过的那句诗经悠悠地回想起来: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要黑了,天要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这也是方孟韦在重庆和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个七月半。



                                                    

                                                                ***

                      



第八章 附:

 

为国战死,事极光荣。

望勿以我为念,望你自重。

                            戴安澜

 

 

志兰,亲爱的!别时容易见时难。分离二十一个月了,何时相见,念,念,念,念…

可是我最亲爱的人在最千里之外,空想一顿以后,只得把相片摆出来一一地望着。

                                                                                                        左权

 


由现在起,我暂别,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

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

为国家民族之死的决心,海不清,石不烂,绝不半点改变。

                                                                            张自忠

 


殊不知国难至此,已到最后关头,国将不保,家亦能焉存在。

                                                                              蔡炳炎

 


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草。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路过吴淞口时,如见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郭汝槐

 

                                                           ...

 

 

"我们也铭记着那些所有死去的军人,那些在最艰难最黑暗的年月里守护在我们身边的人。"




09


一九三九年之前,方孟韦将戴涛给家里的那封信和着被戴涛退回来的那份礼金,找人捎回了戴家。方母还将几只金镯子打成了一个长命锁,说是一起带给那个小婴儿,‘叫什么来着?’,她只听孟韦提过几次,一时想不起来了。


“叫戴安年。”方孟韦将那个小小的、闪着光的长命锁拿起来瞧了瞧,然后和那封家信一起放到了盒子里。


“安年…安年…”方母笑着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好。”


后来那个帮忙捎信的人回来跟方孟韦说,戴家一家已经不在那儿住了,说是那位戴涛的妻子许氏的家中将他们一家子都接走了,只剩下一个空房子,‘连灵牌都拿走了哩’。不过还是将方家要带给他们的东西带到了,向邻里问到了新地址给寄了过去,戴家一家要走之前将新的地址仔仔细细地给乡里乡亲都抄了一遍,像是在害怕有人找来再找不到他们。


方孟韦谢过了那人,那时还是四月,戴家在那个时候搬离了重庆,避开了五月份的大轰炸,好像真的是承了那个小婴儿的名字庇护一般---从此经年,岁岁无虞---他的未曾谋面的父亲用这种方式保护着他。


方步亭在三九年初就被调去了北平分行,忙着在那儿巩固笼络着还不稳定的人脉,全家没有来得及跟他一起走,方步亭写来信说大概六七月份就能将他们接过去。


方孟韦有时候会想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日军的轰炸机总有一天会开到重庆上空,或者是大家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想过会那么早,沿海的战争让身心麻木,总觉得内陆腹地是安稳的。却没想到有青白旗飘扬的地方,哪能不招来敌军的觊觎?戴涛三七年写来的信里就说过,‘重庆城也要不稳了’。


第一颗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方孟韦在家中休息,方孟敖也是难得的军中假期。他和母亲还在院子中,方孟敖第一个冲下来拉着他们就往外面冲,往大门口一个劲地跑。跑到一半就听到城西轰得一声,脚下都被震得一个踉跄,然后炮弹便是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天一下子黑了,人们都从家中跑出来,眼看着一栋栋房子像积木一样倒掉了。


好在方孟敖本身就是飞行员,所以他的直觉很敏锐,轰炸机来之前房子的缝隙会发出嘶---嘶---的声音,玻璃会有频率地震动。


两兄弟护着自己的母亲,大家都往大使馆那边跑,有的人跑到一半就突然倒下了,身后的人尖叫着踩上去,那个时候人们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倒掉的房屋看不到,炸飞的人也看不到,天上的硝烟看不到,飘扬的旗帜也看不到----只想着终于轮到自己了,忍字头上一把刀,跟着祖国忍了太久,这次终于躲不掉了。


方孟敖领着他们抄小道一路跑到了德国大使馆,鲜红的纳粹旗还在飘,想着日本人再怎么着总不会炸这儿,也就暂时在那儿的防空洞里安顿下来。


那几天空袭警报隔几个小时就响一次,方孟韦有时会和方孟敖走出去,防空洞里面是暗的、空气不好,而且人越来越多地挤进来,方母身体不好,咳嗽个不停。两兄弟都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被炸死也迟早被闷死,心照不宣地都知道要去北平找方步亭,找辆车子、想个办法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那天空袭警报没有响,他们在城西一幢倒掉的洋房旁边找到了一辆废弃的军用车,方孟敖三下两下就引燃了火线,一个小小胜利。低声喊着让方孟韦快些坐上去,然后就往德国大使馆一路疾驰,他们要去接母亲。


开到一半,遥遥地就听到三条街开外的轰炸声,于是都知道是被骗了,空袭警报也被日本空军骗过去了。走在街上的人四处逃窜,方孟韦恨不得自己来开车,只觉得还不够快,还不够快…他好像明白了那句话‘人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是没有感觉的’。


后来他才知道日本人管这次轰炸叫‘无差别轰炸’,管你是几百年的建筑,管你是哪国的大使馆,管你是哪块的行政处,管你是军事区还是居住区,照炸不误。


等他们开到德国大使馆前的时候,那块鲜红的旗子已经被炸得焦黑了,掉在地上。防空洞口被炸没了,还有几百号的人在下面,那个光鲜亮丽的大使馆现在不过是几块惨淡的大理石。


有的人睁着眼睛趴在地上,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有的人像死了,却还是蠕动着往外爬。方孟韦跳下车去就往洞口跑,他的母亲还在下面,他是个固执的人,脑子认准了一个理就很难转过弯---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谁的离开。


没有人会这个时候挖洞口,连埋尸队的人现在都不往这里过,方孟敖愣在车子上,好像没有看见自己的弟弟跪在废墟上弓着腰挖着,锋利的石头和玻璃碎片将他的手划得一塌糊涂,血淋淋的。本来那么干净的一双手。


方孟敖反应过来了也刚想冲过去,一个炸弹落在对街,谁开始喊‘又炸了,又炸了’,他加速冲过去拉起自己的弟弟就往车里跑。方孟韦抓住他的袖子不肯走,对街被炸得火光冲天,后来想起来,方孟敖总觉得那个时候的孟韦好似不想活下去。


“哥…哥…我求你了…”方孟敖力气大,像捉小鸡一般死命将孟韦往车子里拉,只看前面,不去看方孟韦满是泪水的脸,也不去看轰得焦黑的防空洞,“哥…妈还在里面…”这句话也被咻咻的轰炸声盖过去了。


午夜梦回,方孟敖最怕梦到这一幕,梦到这被炸得粉碎的防空洞,梦到跪着哭着求他的方孟韦。


他们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重庆的,那场经历就像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颠簸的路、流亡的同行人、通往北平的火车。方孟韦那一路很安静,两兄弟一直到北平也没有说过几句话,逃出重庆城的那个晚上他们躲在树林里,也不敢生火,夜风很冷,两人没有感觉,一直坐到了天亮。方孟敖恍惚间听到方孟韦在自言自语,慌忙地抬起方孟韦的头,让他看着他。


“孟韦?”


“诶,大哥。”像是突然回了魂。


“你刚才说什么?”


方孟韦又低下头不再看他,悠悠地说,“真的没了…”


开在重庆的路上,走过的地方都成了废墟---在那个地方牵着母亲听过戏,那个地方买过烧饼,那个地方赏过鱼,啊,还有那个地方,有人抱着他走过好长一段花灯,笑起来的眼睛是一个月牙形…


真的没了,家没了。妈走了,他也真的走了。恍惚之间就好像走到沧海桑田。


方孟敖没有再追问下去,到了北平后,他一天也没有停留就又回到了军队中,方孟韦留在了方步亭身边,当了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从不忤逆,在外面有时雷厉风行,到了家里对着父亲说话总是温柔。


知道的人都夸孟韦是一个乖儿子,好像和方孟敖的叛逆一个鲜明的对比似的,方孟敖却知道自己的弟弟是重情,所以心中很苦,为着这苦才拼命地要保存住家中的一丝甜。


因为在那片小树林里,他眼见着方孟韦心中的一块地方空掉了。

 

 

 


                                                          ***

 

一九五零年,香港


 

南边沿海的暑热最难消,又是小小的一间阁楼更显闷热。好在有一间小阳台,方孟韦在晚上便搬一条椅子坐在那儿乘凉,穿衬衫短裤,手中再拿一张报纸扇风,海边的风吹来有一股腥臭气,但是凉爽,吹着吹着方孟韦就会在藤椅上睡着。


张浅艾有时候过来,手里拎着一袋小龙虾,会笑方孟韦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用英文说,‘David, you’re aging!’她的国文还是不好,四五年就举家来了香港,从此和方孟韦学的一点中文更是一落千丈,索性不说了,还是英文说得顺口。


第一次在学校里遇到方孟韦,开心地跳起来冲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然后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孟韦’两个字怎么发音,方孟韦也不为难她,张浅艾从此只唤他的英文名。


方孟韦在香港算是半工半学,在银行里做一个小经理,也很清闲,下午便去学校里上一上语言课,他学英文和法语,英文后来不用学了,跟着张浅艾和她的那帮朋友,不出三个月就出口成章。


张浅艾的朋友都和她一样是半个‘洋娃娃’,这样的在香港很多,所以也不像在内地那么显眼,雪白的脸孔,立体一些的亚洲骨架,大眼睛要么是蓝色要么绿色。


张浅艾偷偷跟方孟韦说,她的那群朋友‘都很喜欢你哩’,又埋怨方孟韦总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态度,那些人都私底下叫他‘冷淡大卫’,说完捂嘴笑。方孟韦猜到他们说他‘性冷淡’,的确,三十多岁还单身的银行经理很不寻常。


方家没有人催他成婚,大哥在香港待了几年又一人去了美国,父亲和程姨定居在台北,估计大家都觉得方孟韦和张浅艾是一对,不结婚而已。孟韦跟她说的时候,张浅艾抬抬她的下巴,‘amusing’,眼睛又翻过去。


有时候却醉醺醺地从聚会里回来,把方孟韦从床上吵醒,又会很温柔地抓住他袖子,对他说,“孟韦,你这样孤单。要不我陪你一辈子好了。”她难受的时候就叫他孟韦,也不叫David了。


方孟韦给她倒一杯白开水,跟她说,“你醉了。”然后把床让给张浅艾,自己躺到沙发上。


他不觉得自己孤单,也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起。他很少和别人提起自己以前的生活了,或者是绝口不提。下班的时候走过一排排的霓虹灯,十多岁的小青年站在大马路上亲吻,方孟韦笑笑经过,觉得未来是真的来了,可他的灵魂还停在过去,所以张浅艾才笑他‘老’,她是最会顺应环境的那类人。

 

这天张浅艾又过来,穿着奶白色的及膝小洋裙,印着墨绿色的小花,快三十岁的人,也不见老,身边的男伴一波一波的换。方孟韦跟她打笑,不要让她石榴裙下的败将波及到他的生命安全。


因为门半掩着,于是推门就进去,只见方孟韦背对着她在看什么东西,看得认真连脚步声都没有感觉到,嘴边堆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在看什么!”突然从背后捂住方孟韦的眼睛,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东西。好小子,厚厚的一沓信,随便抽了一封,拿到阳光底下去看,看得出是很久之前的信了,纸已经变得暗黄起皱,反正上面的大部分字都不认得,一个字却是认识,于是念出来,“戴…”


“张浅艾!”方孟韦站起来,眉头皱着夺过她手中的信。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要么是叫她‘浅艾’,要么是叫她的英文名‘Elle’,看方孟韦着急上火的样子也真很难得。


张浅艾也不怕他,凑过去撞撞他的肩膀,“喂,这么凶干嘛?不看就是了。情书啊?”


方孟韦没有反应,只是低头整理那堆被弄乱的信,这些信他都按时间整理好的,不敢用绳子捆起来,怕被弄破了。依旧放在那个小木盒里,那种小木盒已经很难见到了,张浅艾自然是没见过,又趴过去左看右看,里面还躺着一根铁链子,好奇地拿起来打量,只看懂几串数字和那个她认得的方块字‘戴’。


方孟韦由她去看,知道她看不懂,刚才是反应过头了,“你长大一点好不好?多少大了还像个小孩子。”收好信放进去,又拿走张浅艾手中的那块军牌。


“所以你叫David对不对?”方孟韦将她当文盲,张浅艾不开心。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一副轻飘飘的骄傲样子,她就知道方孟韦一定也动过情,才不是他一直表现出的无知无觉的模样,“那人也姓‘戴’哦。”David和戴的发音很像。


‘啪嗒’一声,军牌掉落在地上,方孟韦僵在那儿。


张浅艾弯身帮他捡起来,放到孟韦的手心里,勾起嘴笑起来,盯着方孟韦泛红的脸,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特别是头发放下来垂在眼前的时候。张浅艾觉得自己对方孟韦这么多年,多少还带了些母性的成分。现在她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缠着方孟韦教她中文,方孟韦的书桌上总是摆着写到一半的信。


张口便问:“这个‘戴’现在在哪儿?”


和浅艾在一起的时候,方孟韦觉得很轻松,她那种天生轻快、无忧无虑的性子很会感染人。在她的观念里,互相喜欢的人就应该在一起,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的脑瓜里没有生离或者死别这个概念,更不用说相忘于江湖。


“他死了。”


阳光照到桌角的鱼缸上,浅色的水光在屋里流转。


方孟韦声音淡淡的,张浅艾知道他是在说‘你不懂’,这份情她不懂,这份为他孤寂平淡、这份余生只愿与他同姓的情,旁人不懂,那个乱世也不曾懂。


她突然觉得David这个名字好悲伤。


“今晚有街市哦,你来不来?”再开口又轻快地说到别的地方去。


“来的。”答得温柔,慢慢地扣上了盒子的锁。



                                                          ***

 

街市很热闹。也许是家中太热了,人们都一股脑地涌出来乘凉,那股海边才有的腥气更重了,地上刚下过雨走上去湿滑湿滑的,那些放个摊子卖冰棍的小摊贩简直赚翻。这儿的红豆冰却总是少了点味道,为了迎合更多人的口味会加几勺奶精,不像小时候吃的,只有暖香的红豆味。


张浅艾拉了一群‘狐朋狗友’逛得不亦乐乎,方孟韦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不买什么东西只是停下来看看,在这儿会遇见很多从内地来的人,五湖四海的口音都似乡音,方孟韦喜欢坐着和他们聊天,英文说烦了。还是不喝酒,一个也是从重庆来的阿姨和他两三回也熟了,每次孟韦来便给他下一碗酸辣小馄饨,加很多辣椒。


今天前面有摆花灯的,好久没有见过了,香港都是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比花灯绚丽好看很多,方孟韦却总觉得它们冷冰冰的没有灵魂,不属于他来的那个世界。于是走过去看,很多小孩子围在那儿,觉得很新鲜赖着要买。


方孟韦走近看了几盏灯,做工比较粗糙,用的是尼龙布不是油纸,架子用的也是塑料不是木签,有的还会唱歌,有猴子形状的、蟠桃形状的,还有一些方孟韦叫不出的玩意。却没有见到木鱼形状的,现在的小孩子哪还有喜欢木鱼的?像是突然失了兴致,方孟韦退出来往回走。张浅艾她们早就不见了。


今天的月亮十分圆,雪白的一轮挂在天上,但是再亮再美的月光,如今也被人造灯光盖过去了。‘不明了,不明了,天上的人啊都在笑’。方孟韦一时没有看路,不知道走到哪个小巷子里了,巷子里面没有灯,这才注意到今晚的月光。


“哇,好亮!”方孟韦一个人惊叹,一个人抬头,像小孩子一样开心,恍惚还以为又到了中秋节,能吃下三四个豆沙馅月饼。


他常年穿一个式样的白衬衫,在夜色里和天边的月光遥遥相映,退一步看像画中人。君子无瑕。


也许是站在路中间挡了来人的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方孟韦才后知后觉地要躲开,谁知那人好像也要躲开他,肩膀撞到了一起。他没有防范地被撞了一下,那人的力气还挺大的,眼见着就要重心不稳,掉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就糗了。


伸过来的一双手扶住了孟韦的肩膀,“诶,站稳了。”


方孟韦低头看路,小心没让裤脚沾到水,地上的水总是脏。听到那人的声音心猛地一跳,一句‘谢谢’被堵在口中,心是一下子空了,然后狂跳。


方孟韦像做梦一般地抬头,那人却早已松开了手,像是急着往前赶路还是逃避,只留给方孟韦一个侧脸。棱角分明的侧脸隐在黑夜中,短短的额发盖到眉毛,然后就是一个微微驼背的背影,这种老式衬衫已经没有人穿了。


那分明是…那分明是…


也不管脚下的污水,方孟韦步履匆匆地追过去,脚步凌乱,像在追一个一定追不到的梦。


追出岔路口突然就回到了街市,人群熙熙攘攘的,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穿着老式衬衣的身影,方孟韦拨开挡着他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撞到了好些个人,也顾不得说‘抱歉,借过’,一直追。张浅艾看到方孟韦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小跑过去扶住他。


“孟韦,孟韦…”唤他的中文名,想把他快快唤回来。方孟韦却使劲想挣开她的手,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路,“方孟韦!”张浅艾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


这才回过神,“浅艾…”方孟韦转过身,张浅艾看到他一张脸上满是泪水,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就听他沙哑地问,“浅艾,今天什么日子了?”


“七月十五。”


又是一年七月半。是了,怪不得月亮才会那么圆,圆的不像是真的。


张浅艾第一次见到方孟韦哭得像一个小孩,对着她的肩膀也在颤抖,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见到一个人…我明明看到他了…”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念,“他是不是生气了…一定是的…他最会这样…”张浅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帮方孟韦擦眼泪,知道一定和那个‘戴’有关,觉得他好可怜。


晚风吹在赤裸的小臂上,浅艾有点冷,轻声说,“他一定不想见你这么伤心的。”话被吹散在风里。这是爱哦,她叹气,看着远处人潮散去的地方,海浪是银色的。


轻声问,故人今宵可否还魂。



 

那天晚上方孟韦梦到了戴涛、梦到了母亲,他们好久都没有来过他的梦了,也许是知道他在异乡的孤单,最疼他,所以不忍心。


母亲坐在老宅子的那条椅子上,院子里的老槐树开了一树白花,飘飘扬扬地落在母亲的肩上和头发上,她只远远地笑着看着他,唤一句‘孟韦’,捡起槐花说给他做槐花糕。  


在梦里他感觉到戴涛一直在身边,却不知道在哪儿,想要问却开不了口,于是在梦里把老宅子角角落落都找遍了,最后看到戴涛弓着背蹲在那儿用扇子生火,又是那么不知轻重,烟熏得到处都是。戴涛看到他了,抬头对他笑,眼睛又弯成一个漂亮的月牙形,“诶,孟韦。”时间没有踪迹。


方孟韦这次在梦中没有叫戴涛扇得轻一些,而是抱住了他,紧紧地,像是抱住一个易碎的、太美的梦。可能泪水又滴下来,所以戴涛笨拙地抽出手帮他擦眼睛,不停地在他耳边说,“孟韦,不要哭,不要哭…”


我想见你,那么想来见你。又见到你了,所以很好。不要哭。



梦中树下他们相拥好久,白色的槐花落了一身。



                                                        正文完

 


                      

 

  后 记


 愿 这 个 世 界 再 也 没 有 战 争,

 让 他 们 和 爱 的 人 永 远 在 一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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